负暄之乐

　　合肥 王唯唯

　　　　冬日晒太阳取暖，古人称负暄。“杲杲冬日出，照我屋南隅。负暄闭目坐，和气生肌肤。初似饮醇醪，又如蛰者苏。外融百骸畅，中适一念无。旷然忘所在，心与虚空俱。”很喜欢白居易的这首《负冬日》。在这首诗里，白居易讲了一件很小的人间美事，那就是晒太阳。

　　　　冬天晒太阳的确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。记得在农村那会，一过腊八，愈渐寒冷，也是乡下最闲的时候。粮食进了粮囤，大白菜、红芋藏进了地窖里，冬天的烧柴也垛的高高的。村外的麦田空旷而寥落，麦苗稀稀疏疏的，树木显得瘦骨伶仃，沟渠里堆满了荒草枯叶，淡淡的阳光平铺在田间小路上。这样的风景浑厚朴实，像是画家用炭笔随意画出的一幅素描。

　　　　冬天乡村的早晨是安详和静谧的。直到日上三竿，男人、女人和孩子才三三两两走出家门，不约而同聚集在一个背风朝阳的墙根下，或坐或蹲，以最舒服的姿势，享受阳光的温暖。

　　　　老人一字排开，眼睛半睁不睁地看着远处，吸着香烟，说着庄稼收成、聊聊闲天，无话可聊，就蜷缩着迷糊“睡”一会儿，想一想一辈子，或者什么也不想，就是纯粹地“享受”。

　　　　女人们三五成群，一边晒暖，一边做针线活。她们或窃窃私语，或叽叽喳喳，无所不谈，聊聊家长里短，谈谈油盐酱醋，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题，仿佛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她们的谈论对象。

　　　　男人们聚在一起，抽着廉价的香烟，在烟雾缭绕中评古论今，海阔天空。也有好事者，总要找个噱头，比如某个人怕老婆，就成为戏谑的对象。这时被戏谑的对象的老婆就会站出来，拿着正纳着的鞋底追着好事者打，让看的人笑得前仰后合。孩子们当然不会安分守己，他们在阳光里不停地追逐着，打闹着，嬉戏着，银铃般的笑声抖落在阳光里，给冬闲的乡村增添了一份喧嚣和热闹。

　　　　抬杠，是经常上演的一幕喜剧。一个人说错了，就会有人站出来纠正，彰显自己的见多识广，而说错话的人并不领情，往往百般狡辩，争得面红耳赤。乡村人的心，都是敞开着的。你看得见我的，我看得见你的，没谁藏着掖着。一个锅里吃饭的一家人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邻，难免有些磕磕碰碰。牙齿还有咬着舌头的时候，何况性格脾气想法不同的人。有啥不痛快不自在的，就说出来，说不好就吵，吵不好就骂，把祖宗八代都骂遍了，这时几个旁观者一劝，几句话一唠，几根香烟一抽，也就息事宁人了。

　　　　在乡下晒太阳也传承着民间传统和民风民俗，常有老人在墙根儿下讲“古”。村里有一朱姓的中年男子，曾在县中学教过语文，后因身体原因辞职回到生产队。此人爱讲古，一旦打开话匣子，讲秦皇汉武，说上下五千年，所以只要他一出来晒太阳，身边总是围着一帮人，所谓“渔樵闲话”。我从他讲的故事中，领略到民间说史的意韵。

　　　　冬闲家家基本上都是吃两顿。当太阳已有归隐之象，女人们最先收拾好手里的活起身带着孩子回家做饭。不一会，家家烟囱就会升起一缕炊烟。太阳要落山了，偶尔吹起的小风带着寒意，土路上化开的湿泥也开始重新结冻，似有若无的薄雾也从远处形成，村外的田野逐渐掩映起来时，男人们这才意犹未尽地说一声“回啦”，袖着手慢腾腾地向家走去。

　　　　前些年，蹲墙根晒太阳的人更是一年比一年少，也失去往日的热闹。村里的年轻人都去了城里，有的还拖家带口在城里落了户。再温暖的太阳也留不住年轻人向往外面世界的心，再好的拴马桩也拴不住奔腾的脚步。大好的阳光，荒凉的墙根儿，年迈的老人，在暖阳下凝成一幅画，时光是这幅画作最好的画笔，泼墨处是岁月的沉淀。

　　　　年初我再次回乡下，发现还有不少老人仍然喜欢蹲墙根晒太阳，但晒太阳的意义却发生了根本的变化，他们在享受阳光温暖的同时，享受着城里儿孙们带回的对故土的眷恋、成长的印记和亲情的温暖。看着那一张张阳光灿烂的脸，听着那一个个新鲜且陌生的词，老人们的心就像那融融的阳光，暖暖的，祥和与安宁。置身于他们中间，好喜欢这样的生活状态。倘若真的老去，我愿回到这里。享受暖暖的阳光，望着远处发呆，就像诗里写的那样“旷然忘所在，心与虚空俱”。也许，这就是无法割舍的乡愁吧。